幼时对福最早的印象,来自祖母的手工绣品,上面绣着八个彩色的字: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祖母从未上过学,却将这八个字以图案的方式牢牢地刻在了脑子里。我跟着祖母念念有词,虽不知其意,却能从祖母慈祥的笑容和悉心的爱护中隐约感知到,它们关乎一种美好的信仰。
后来我念书识字,发现福字在我们的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。一扇雕花的窗棂,一把雅致的折扇,一个彩绘的木柜子,总是不难发现福字的身影。尤其是过大年的时候,一家一家地看过去,几乎每扇大门上贴的对联中都少不了福字。迎春接福、五福临门、福星高照、福满乾坤……诸如此类的字样比比皆是。这还不算,人们还要用红纸专门写个大大的福字,贴在大门上。一些讲究的人家,连米瓮、水缸、衣柜都不会遗漏,一一贴上红艳艳的喜气的福字。
福文化在中国,无论大江南北,可谓是深入人心,贯穿于衣食住行、仪式祈祷的每一个细节里。
人们对福的崇尚,自有其历史渊源。早在《尚书·洪范》中,便出现了五福:“一曰寿,二曰富,三曰康宁,四曰攸好德,五曰考终命。”在这里,福实际上就是长寿、富裕、安康、有德行、老年无疾而终,人们认为这样的人生是最完美的。到了后汉时期,《新论》中又将五福调整为“寿、富、贵、安乐、子孙众多”。经过千百年的演变,今天的五福又被概括为“福、禄、寿、喜、财”五个字。
尽管因为时代的不同,福的含义发生了一些变化,但寓意大致相同,都是向往着美好的、吉祥的、给人们带来幸福的东西。毕竟,福作为千年的信仰基座,伴随着长期的文化浸染,早已成为中华文明的精髓,融入了国人的精神和血脉。
随着年岁的增长,我渐渐懂得,福不仅印刻在所见所闻的方方面面,还渗透至生命历程的灵魂内里。
在我十四五岁时,父亲翻开了我们的族谱,郑重其事地告诉我:“要知道,我们的祖上,是从福建迁徙而来。”想来,他小时候,祖父也曾对他说过同样的话。那时候,囿于交通的不便和经济的窘迫,我还没有出过我们江西省。不知道福建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,我的祖先又经历了怎样的波折,从那个地方来到我生长的这片土地,繁衍生息。
但我至少明白,正因为福建那方水土容留、哺养过我的祖先,才有了今天我们瑞金麦菜岭的钟氏一脉。那么祖先的亲人呢,是否还有留在福建继续繁衍生存的某一支或若干支?这中间必有一条血缘之线,隔着时空,隔着地域,在冥冥中一脉相牵吧。从此以后,福建这个名称,在我的心中种下了一颗陌生而又熟悉、神秘又极盼望探究的种子。我所理解的地名中那个福字,从某种意义上说,就是我生命源头的福地。
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,20世纪70年代初,父亲参军入伍,分到了福州军区,驻地正是在福建。他在福建当了整整八年的兵,那八年的艰苦训练锤炼着他,锻造着他。父亲常和我说起,部队驻地海水湛蓝,天地辽阔。作为一个从山区出来的人,他在那里第一次尝到了海鲜,吃上了香蕉。
最重要的是,当地的居民纯朴善良,关键时刻还曾经给予过他最贴心的关爱。在一次冬季野营拉练中,父亲和战友们顶风冒雨,急行军十几个小时,腹中空空,寒湿侵身。午夜时分,他们即将赶到一个村子,那里道路险急。村干部和村民们手持火把,站在小道边,护送战士们安全通行。当队伍走过村里时,村民手中的火把将夜晚的小街照得如同白昼。商铺门前,形状各异的桌子一字摆开,桌面上放着大碗,碗中盛有热腾腾的姜糖水,大娘大嫂们一声声地劝战士们喝下姜糖水。幸而喝下了这碗姜糖水,父亲和战友们才有了力气继续行军。那次回到营中,他们无一人伤风感冒。
八年的军营生涯,父亲通过亲戚介绍结识了我的母亲。他们结婚后,过着一人在部队一人在老家、偶尔鹊桥相会的日子。有一年,父亲在部队允许的权限内,将母亲带到部队生活过一阵子。也正是在那段时间,母亲的身体里孕育了我。福建,以如此奇妙的方式,暗中成为了我生命的福地。
当我终于与福建的具体人和事发生关联时,已经是1998年了。那时候,我在老家的乡镇中心小学当老师,同时担任了全镇的少先队大队总辅导员。有一天,校长递过来一封信,说这是一位解放军战士写过来的,你处理一下吧。阅读之后,我才知道,《解放军报》刊登了一位老红军资助我们学校里某个贫困学生的消息。这位解放军战士写信来,正是想循着老红军的爱心之路,准备在革命老区瑞金资助一两个贫苦孩子完成学业。
就这样,我与这位张姓解放军战士有了书信往来。在坦诚的交流中,我知道了他正是福建人。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不一样的亲切之感,仿佛隔着遥迢的距离与生命中的某个亲人不期而遇。依照年龄的大小,我尊称他为张大哥。经过多方了解,我在学校里找到了一对失学可能性很大的姐弟。这两个可怜的孩子,不谙世事就遭遇了家庭的变故,失去了父母。他们在祖父母的庇护下勉强得以维持生活,却常常因交不起学费而尴尬自卑。
张大哥听说了姐弟俩的情况,特别难过,立即汇来了第一笔资助款。那是他从不多的津贴中省下来的。一位普通的战士,没有太多钱,但对那个家庭却已是莫大的帮助。我在其中充当着连线人的角色,竭尽全力地维系着他们的关系,拉近他们的距离。考虑到孩子家贫,连他们写的感谢信都是由我贴上邮票再寄出的。
随着通信越来越多,张大哥对我吐露了心声。他自小生在农村,家庭不富裕,不过书还是念得起的。可惜他初中毕业就离开了校园,选择了学习厨艺。学厨过程中的那种艰苦,让他第一次懂得了生存的不易。他后悔自己没有继续念书,但是已经来不及了。再往后,他报名参军,在部队里锤炼自己。他是多么想告诉孩子们读书的重要性啊。我暗暗地想,与其说是张大哥在帮助这对姐弟,不如说是这对姐弟在圆张大哥的未竟之梦。
张大哥退伍那年,专程来瑞金看望了这对姐弟。他鼓励孩子们,好好学习,无论如何,他都会资助到底。随着我工作的调动和孩子们的升学,也随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密,我渐渐退出了原有的角色。我只是在有了网络的年代里,和张大哥偶尔保持着联系。隐约知道他退伍后需要自谋生路,又重操了厨师一职。还知道他仍然定期给孩子们寄学费,为此,他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。从闽侯,到莆田,又到福州,他经历了无数的波折和磨难,都扛了下来,也让两个孩子的书念了下去。
许多年以后,我前往福州参加一个文学活动,事先与张大哥联系,他显得特别激动:“这么多年过去,我们是该见面好好聊聊了。”这时候,江西到福建的交通已经极其便利,福建早已不是儿时想象中的那般遥远。我乘着动车,几个小时便抵达了目的地。
在一间茶室里,我们面对面坐下,彼此脸上都已经写满了岁月的沧桑。我这才知道,如今的他,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,一家快餐连锁店的老板。我迫切想问的是,那对与我失去联系的姐弟怎样了。张大哥告诉我,两个孩子都已顺利完成学业,参加工作,成为能够自食其力的人。而他们之间,也结下了牢不可破的情谊。
我禁不住浮想联翩:如果不是张大哥的一路“护航”,如果姐弟俩不幸辍学,今天又会走上怎样的人生路呢?事实上,这些年张大哥生活并不轻松,在烟熏火燎中苦熬多年,才渐渐有了自己的事业。即使现在已经是个小老板了,要操心的事情依然很多,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奔忙着。
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,发自肺腑地说:“这俩孩子,多亏了你啊。”他笑得很是洒脱:“我只是尽了一份心而已。那点钱不寄给他们,我也攒不下来。能帮助他们,也是我的缘分和福分。”那一刻,我理解了张大哥口中提到的福分。一个真诚付出的人,一个为他人带来幸福的人,心中必定始终充满了幸福感。
我不禁思绪万千,江西和福建,受助与助人,几十年,发生了如此隐秘又携带福祉的关联。
最近这些年,我为追寻和写作非物质文化遗产,又多次前往福建。在一个民俗馆里,我看到了和祖母的绣品颜色样式非常接近的手工绣品,上面赫然绣着八个字: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那一刻,记忆中的福与现实的福互相重合。祖父祖母已不在人世,而我多么庆幸,可以替他们踏上这块魂牵梦绕的土地。
哦,我们的祖地,我们的福地。(朝颜)